伴隨著拳打腳踢的撲通聲,扇耳光的噼里啪啦聲,媽嘴里、鼻里的鮮血噴到了我和媽的棉衣上。
“媽!——”
我嚇得哇哇大哭,緊抓媽的衣襟,怕一松手就再也見不到媽啦。正在我哭叫無助,驚嚇過度時,夢醒了。可我臉上布滿了淚花,洇濕了媽給我做的新棉被。好在是一個噩夢,我長長地吐了一口氣。此時,躺在暄騰騰的棉被里卻再也無法入睡,鼻子一陣酸楚,往事歷歷在目。
六十年代末,農村靠天收,農民缺吃少穿,村干部不抓農業建設,批斗會卻斗個沒完。緊鑼密鼓,又開批斗會呢,少不更事的我,在媽耳邊說“餓”,媽回我話時,村干部就吼叫:“老王家的在說什么,反了你啦!”媽據理力爭,不順從就是自找苦吃,于是就出現了夢中的那一幕。
一向干凈利落的老媽,再舊的衣服也要在棰布石上用棒槌捶展捶平,更不許衣服上有污點。如今怎能忍受衣服上的斑斑血跡?不用說,我花衣服上的小娃娃,也成了血娃娃;棉衣里僅有的白棉花成了血色的棉花。按照慣例,媽會立即拆洗的,可在那時,一切都無從講究。挨餓的我隨同媽被罰去棉花地里摘棉花,路上我和媽眼含淚水,使勁地揉搓著棉衣上的血跡,試圖搓掉血色,搓掉屈辱,搓掉憤怒,還娃娃笑臉,還棉花清白。血淋淋的娃娃,血淋淋的棉花,晶瑩瑩的淚花!
望著村里僅有的一塊棉花地,白花花一片,一顆顆棉桃,生出一個個白雪公主,綻出一個個笑容,那笑容讓我一下子聰明絕頂:我為什么要哭?流淚的心一下子懂事了。我給媽說:“我想藏點白棉花換掉血色棉花。”現在想來,其實是一個被嚇壞孩子想忘記流血驚嚇的一幕,但當時的我懵懵懂懂。媽卻一臉怒色:“小孩子家瞎想什么呢,這是隊里的棉花,又不是咱家的,想要就要呀!他們錯了咱不能跟著錯。”以后的日子里我看到棉花就想到了那一幕,想到媽的那句話,今天才知道,沒有讀過書的媽用行動詮釋了“出淤泥而不染”這句話,媽雖然沒有聽說這句話。媽不識字,可媽會背“人之初,性本善……”,會背“洼洼地里好莊稼……”,且一字不差。
就這樣,夕陽西下,媽用筆直的腰桿背起一大袋雪白的棉花,在風中傴僂前行,晚霞鋪滿了半邊天,黑一塊紅一塊,似青面獠牙的怪獸,張著血盆大口,面目猙獰,狠狠地盯著媽背上的白棉花,讓人害怕。更害怕的是,村干部說什么割“資本主義尾巴”。
“長尾巴嘍——”,陰陽怪氣的喊聲引出一陣哄笑,也引出了我的疑惑:媽背上一朵朵白棉花在陽光下怎么就成了一條條的尾巴?我瞪大眼睛什么也沒有看到,于是我知道了這不是什么好話,撅著小嘴尾隨在媽后邊。現在覺得,我才是媽的小尾巴。
我身上的血色棉花,在猙獰的霞光中屈辱地躲在結了硬痂的花衣服下,抽抽搭搭……從此我不再說不該說的話。
回家后,媽就拆開了我倆那血跡斑斑的棉衣,夕陽下白亮亮的棉片上一片片殷紅,格外刺眼。它,見證了那驚心動魄的一幕,折射出時代的污點,人性的扭曲。媽用顫抖的手小心地揭下“掛彩”的棉花,揭下了我們身上的屈辱,試圖找回失去的尊嚴。媽重新為我拼對了一身潔凈的棉衣棉褲,里面是純一色的白棉花。從此以后我再沒有見過那血色棉花!那個冬天媽穿的什么,我渾然不知……
風風雨雨幾十年,而今我由“小尾巴”變成了知性媽媽,可媽總把我定格為那長不大的“小尾巴”,呵護有加。每次外出回來前,媽總是把我的鋪蓋在太陽下曬了一院子,雖然媽裹的是半大不小的腳,卻腳底生風。早些年媽個頭還算高,一樣樣的搭在院里的晾衣繩上,又一樣樣地收回,鋪好,展平。媽是個講究人,鋪蓋色彩的搭配,面料的選擇,都必須入她的眼。于是,一床暄騰騰的鋪蓋散發著太陽的味道,恭候著風塵仆仆的我如期而至。每次我洗漱完畢,鉆進暄騰騰的被窩里,閉著眼睛,深深地吸上一口氣,盡情享受著太陽的味道,周身的疲憊被滿滿的暖意融化著,含笑入夢。夢里總是看見絲絲縷縷的白棉花,從天而降,似仙女散花,在落我身上的剎那,居然戲法似地變成了血色棉花。
就這樣,媽習慣性的動作,慣性到九十歲。媽由原來的一米六八的大家閨秀變成了如今的一米五五的小老太太,可媽臉上總是寫滿慈祥,骨子里透著些許的貴氣。伴隨著媽那半大不小的裹腳,我不知道媽是怎樣趔趄著、顫巍巍地舉起那十多斤重的大鋪蓋。媽也因此認為自己有用,能讓女兒嗅著陽光的味道,暖暖和和睡一覺,很有成就感。
這種成就感,如同血管里汩汩流淌的血液,帶著長輩的體溫,無聲地滋潤著我,我的孩子,我孩子未來的孩子。
兒子房間里,堆放著山包一樣的白棉花,是媽給我兒子買的婚用棉花。那年,孩子才大三。“棉花你郵寄,小棉衣你得隨身背著……”
我那說一不二的媽,跟佘老太君一樣,一邊下令,一邊從里屋抱出一摞摞疊放得整整齊齊的小棉衣,蓬松而有形的小棉衣!
五顏六色,式樣各異的小棉衣,讓我目瞪口呆。五身十件,每件都是三表新,每身各不相同。和尚領的兩身,西服領的三身。其中,帶腳棉褲三件,不帶腳棉褲兩件;上下花色一樣的四身,不一樣的一身。
最搶眼的是那身亮紅底色上綴著的“小白桃”。“小白桃”錯落有致,既不擁擠也不稀疏,似在紅色的霓虹下跳著圣潔的雪花舞,絕不雷同。“小白桃”近觀,好似小三角。遠看,就像夏夜滿天的星星,眨著調皮的眼睛,訴說著圣潔的童話。紅白搭配本就很惹眼,媽還嫌不夠夸張,干脆又將小棉襖的領子做成了純白色的和尚領,白領上面又綰了四對紅得發紫的“一字形布扣”,和原來亮紅的底色有別,卻很和諧,既醒目又美觀。四對扣子暖暖地扣在潔凈的和尚領上,有種讓人默念“阿彌陀佛”的沖動!
小棉褲呢,最逗人的是那對小腳。一根手指那么長,媽卻做得有模有樣。別看這小東西,不好做呢!先縫好小鞋底,然后再縫在褲腳上。如果縫歪了,既不舒服又不好看。這是棉褲的點睛之筆,我是領教過的,深有體會。可媽最拿手了,哪個都做得是周周正正,分毫不差,盡管如此,每每她還要把小棉褲擺放在面前,瞇起眼睛,左看看右瞧瞧。那小腳丫是直上直下,看著看著,媽就情不自禁地笑道:“嘿嘿,多像里面的小腳丫往上一挑一挑地逗人樂呢!”
白棉花以另一種色彩狂歡著,蹦跳著,溫暖著!一看到五身小棉衣,媽就像看到了五個小嬰兒,就像看到了她的第四代人,媽的眼睛里折射出無盡的喜悅,臉上綻放出慈祥的笑容。
“媽!”我什么也說不出了。媽卻平靜地說:“我都九十多啦,說不定哪天我就“走”了,你上班那么忙,又做不好,到時候不作難?何況小孩兒穿年齡大的人做的衣服好啊!我現在手里也有錢買,不像你小時候,穿的是大人舊衣服改制的棉衣。”
“媽,您別說啦!”
“血濃于水”一下子占據了我思維的制高點,現代版的“血色棉花”!
抬頭望天,也是夕陽西下,霞光萬丈,橘紅色的霞光似一位老者,慈眉善目,微醉于西方的天幕,將夕陽融化為縷縷金光,驅散陰霾,驅散噩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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